他乡是故乡:我的镇江情(散文)
一,最亲密的他乡
自幼至今,我去过的最多的城市是镇江。在我的心里,镇江就是我的故乡一般。说得再明晰一点,我很长时间,是视镇江为老家的,情感和亲密程度远超于祖籍扬州,这一点,我对我的父亲,我的祖父,祖母他们,对扬州,都是有愧疚的。父亲仙逝后,我开始频繁奔赴扬州,寻根问祖,也被当地尊为乡贤,为扬州,为江都的发展尽一点绵薄之力,大约也包含一种追悔弥补的心因。
但镇江在我,自是深入骨髓的。最早去镇江舅舅家的记忆,已留下若干朦朦的碎片。都是套圈,桌球,汽枪击球等摆摊游戏的印象;有半人高的狗,在身边穿来穿去,似有点小小的畏惧;还到人民路一家电影院,通过检票的表哥,不付钱,看过几场电影,票名已遗忘了。这些碎片,无非因为童心的倾注,才在时光的飞逝中,还有所存留。2024年1月10日的下午4时许,我出席公务活动后回家,稍作休息后,开写我与镇江情的这篇散文,记忆卡顿了,下笔磕磕碰碰。问了八十四岁的老母亲,她正在卧室里,捧读《圣经》。起先,有些耳聋的她没听清,答非所问。我高声重复了两遍,她毫不迟疑地回道:“你六岁时去镇江的。在舅舅家住了一个月。”“是什么季节,暑假吗?”她放下《圣经》,扶着椅子,站起身来:〝你那时还没读书,哪会是暑假!”〝那是谁带我去的?。”我又问。〝是我带你去的。〝就我们两人?〞〝师妹,师珍她们都上学,不能去,就我们两个呀!”她说的一口镇江话,我则说的是上海话。这是我打小,家里就历来如此。母亲说她家乡话,父亲讲扬州话,听上去差不多,至少我们一直未找着差别。我们三个孩子,在家从来都是上海话。
“就那次,我把肥皂扔进了舅舅的鱼缸里了吧,是不是还做了其它调皮捣蛋的事?”母亲数月前还提到过,说我把肥皂扔金鱼缸里,舅舅养的金鱼,都死了。他说,如果是旁人,他不会饶过,是小林,就算了。小林是我昵称。足见舅舅对我的宠爱。我的脑袋里,却找不到一鳞半爪的记忆来。〝其它没什么。”母亲又肯定地说道。“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呢?”我又问。我仿佛对此有记忆,一个老土的名字,却仍然想不出来。母亲嘀咕出一个名字,但很快又自我否定了,那是舅舅曾居住过的工厂,与他自己家是两个地方。她无奈地说道:“真记不住了。” 但她还记得那里是一个人气集聚的广场,尽是游戏摆摊的。这个我们都记得不错。我还记得广场像是泥地。偏差在于,她说除了汽枪摊,其它都是人家的。我却以为,这都是舅舅独家开的。不用说,一定是我记忆有误。地名母亲又打了电话问询表兄,他也记不清了。我从他们对话中,听出了沿江路,大约在那附近,有一个大广场,房屋都是简陋的单层。那里还有一条沿江路。
我后来再去镇江,是上小学的时候,具体何年我又问了母亲,我问的是外公那一年去世的,她又不带迟疑地说道:“是74年!”“那我也有12岁了!”我说。当时我已是少年初长成
了。那时的情景历历在目了。那时,通讯落后,接到电报,总是不妙的迅息。这回,是说外公快不行了,舅舅发来的,最后两个字是:速回。父亲母亲决定翌日带我赶去镇江。我是外公最疼爱的孙辈,见最后一面,那是对外公最好的相送。我当即去请假,找的是我的同桌,我是唯一一次上她家,在幽暗的楼梯上,遗憾地告知了这个消息,并请她转告班主任老师,之所以找她,因为我们班排练了一个舞蹈《我们是小炮兵》,十来个位同学,我演指挥长,是主角,她是导演兼演员。过两天,学校联欢会,要为全校师生表演。这当儿,我抽身而走,令人头疼。好在同桌说,就由她代我演,我才舒一口气。
赶到镇江,外公见到我们,才吐出最后一口气。那时,舅舅家已搬至薛家巷,楼下三间房,中间的客厅,外公穿着寿衣躺在灵床上。我有一丝胆怯,不敢靠近。不知谁将被套搁在了外公的身上,舅妈走过来,她仿佛外公活着,说了一句:“不要把爹爹压坏了!”说着,就拿开了。入殓时,随外公安置进棺材的,还有72包石灰。那次奔丧时间不长,父母还得上班,我也必须上学。来回乘坐的是火车,我这个一时忘了,母亲说,她还记得。“票价多少?”我问。“大概4块多点。坐船的话2块8.。”她说的是单程吧。
“那,那把气枪是什么时候带回的呢?”舅舅的气枪摊早就撤了,他在镇江建筑公司有正式工作。家里还留有一把气枪,虽功能减退,有气无力,毕竟铁制的枪管,和电影里打鬼子的“长把式”,差不多。我不觉心痒,斗胆向舅舅讨要。舅舅爽快地给了我,但叮嘱我,枪口不要对人。我欣喜若狂。记得返沪时,坐的是客轮,很慢,一天一夜的光景。父母和我挤在一只床上,气枪我也几乎不离手。
“气枪,就是外公去世那次带回的。”母亲说。〝那我们肯定是坐船回来的。”我的这个记忆绝对无误。母亲也点了点头。
那次镇江奔丧。我们几十位亲戚,在办完丧事之后由舅舅舅妈牵头,游过镇江著名的金山,焦山,北固山。初次的游览,虽泛泛而行,观览浅显,但在我心里留下了潜移默化的印象,我对这江南名城刮目相看。也为自已与镇江天然的关系,而滋生了某种自豪,随时光的延展,我对镇江了解愈来愈多,也愈觉得这是一个值得热爱的地方。
再之后,是我上初中时,暑假,又在镇江薛家巷生活一周,三伏天,赤日炎炎。我随舅舅去过薛家巷巷口的公共浴堂,泡过澡,热气蒸腾。服务员和浴客都与舅舅打招呼。舅舅人缘挺好。巷口还有一个公厕,大通间的蹲坑,中间没有隔板,坑里的类便一目了然。我最怕一脚踩歪了,跌入粪坑里。
薛家巷出口交接的大西路,是城市的一条次干道,车来人往,沿街商店,旅馆,饭店,影院密布,印象最深的,是右拐一家书店,门面不大,种类也不算丰富,但是我常去光顾之处。巷口的对面,不盈五十米,有一家饭店,店名模糊了,好像叫京口饭店,店牌有点古色古香。舅舅在这里请我吃过蟹黄汤包等特色小吃。巷口左拐2站路,就到人民路了。拐进支路,300多米处,迎面拐角有个宴春饭店,我三姨娘曾在此工作,全家就住与之联体的三层楼房内。人民路径直再走大的500多米,穿过一条大马路,进入路旁一个巷弄,大姨娘便住在一层楼的平房内。这么详细地叙述,是因为每次到镇江,尤其是陪同母亲来,这几个点是必去的,我也是十分熟稔,颇有亲切感的。可以说,认识镇江,之后又感受镇江的变化,这是我的一条主线。当年的旧街老屋,人的衣着面貌,烟火气,我领略多深,几十年后的感悟也更深。
大西路沿街种植的梧桐树,树干粗壮,敦实得像健美的汉子,枝繁叶茂,为大西路遮挡了几多光热和尘埃。
我独个儿常去街上闲逛,囊中羞涩,也怕舅舅他们担心,并不走远,一个时辰内就拆返了。我去过伯先公园。公园没几亩地,却树木葱茏,景色优美,历史也悠久。1926年建造,历时5年,赵伯先乃辛亥革命先烈,策划组织过黄花岗之役等多项起义。伯先的雕塑居于公园中间。他一身戎装,手握望远镜,腰挎指挥刀,挺胸昂首,英姿勃飞。公园游客不多,是开放式的。
我徒步去北固山一走。在木质结构的北固楼,俯瞰镇江市景,走进甘露寺,殿阁巍然。我很吃惊,三国的风景名胜和传说,竟在这里呈现。那时我已粗读过《三国演义》,对其中的玄妙似懂非懂,但书中人物的大名和一些故事,还是依稀记得的。沿东吴古道,刘备招亲的巨幅图画,多景楼下的“甘露流芳”,更是感觉一种古朴苍茫。一人边走边思,想象无尽。
天热,嘴馋,还每天去大西路买一根冰棍,当街舔吮,旁若无人。
我高中毕业,考入城建学校,读的是路桥专业。正巧还有一段空余时间,我又单个儿去了镇江,住舅舅家。舅舅很高兴,午餐时,还让我喝了一盅白酒,这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次。他对我说,你学这个专业,要去见识见识南京长江大桥。他和舅妈带我去了南京,在南京大桥参观登临。这大桥太著名了,面对如此雄伟的大桥,我真的豪情万丈。舅舅借助南京大桥,在我以血液里注入了激情的因子,也给我插上了梦想的翅膀。太有意义,也太难忘的一天了!后来,我在舅舅小小的书架上,看到过一溜书,有关建筑工程的,有一本书名是如何当好工地项目经理,我才恍悟,舅舅与我同一个行当。
舅舅50岁生日时,我已经工作。那次,我代表全家又到镇江,为舅舅庆生。同去的有我的中学好友武贤兄,还有我们一届的女生,他的恋人小邬,这三人组合有点奇怪,但那真是情感的组合,我与武贤兄是最好的伙伴,我们同样爱好文学,心走得很近,也无话不谈。他和小邬恋爱的过程和波涛,我也是了如指掌的。那武贤在位于上海嘉定的科技大学念书,住校。每周他都要写两封信,都厚厚一叠,一封给小邬的,另一封是给我的。可见我们的友情之深厚。也因此,我把除上海出生地外,我最热爱的城市引荐给了他们,三人同行同乐,同吃同住我舅舅家,我既做向导,也做深度游,舅舅全家像欢迎我一样,热诚地欢迎他们,约一周时间,却至今难忘,回味无穷。
我们仨游览了金山,焦山,北固山。一起品尝了蟹黄汤包,肴肉,锅盖面,在内的镇江名小吃。镇江香醋我们也得特别有味。在逛街时,我想起上次来镇江时,曾留心观察,找到在街面上,镇江与上海的十大不同点,我以此考问他们俩。半天下来,他们果然凑成了一双手,与我部分相一致。我们于是皆大欢喜。可惜,如今,我大多记不住了。
我一直将镇江放在嘴里,以至于我的一些身边人,都以为我本是镇江人。我心里,镇江的位置也是他乡中,至高无上的。相比较祖籍扬州,我们和镇江亲戚关系密切,来往频繁。父亲后来去镇江,也比扬州多。有一年夏天,父亲去无锡疗养院休养,母亲和我去舅舅家住玩几天。某一天,舅舅家被敲开,竟是父亲赶来了,他笑呵呵的,很高兴自己给了我们一个惊喜。我心里也升腾一种温馨。
父亲故世。他没留下遗言。我与母亲和姐姐商定,请舅舅帮忙购置代办,在镇江栗子山公墓,买了一个双穴墓。我们让父亲长眠于此。我想,父亲一定是乐意的,不会对我们有丝毫责怪。自此之后,几乎每年清明或者冬至,我和母亲及家人,都要赴镇江。镇江在我心里,又愈发亲切和深沉起来。
一个地方,不仅是物,也不仅是景,更因为有了人之情,才令人依恋不舍。 有哪个他乡,会胜过我对镇江的情深情真情更长呢!
二,薛家巷的古巷情
在镇江,我最为熟悉,也出入最多的地方,不是火车站,轮船码头,也不是名山古寺。是一条狭窄的陋巷,貌似平庸类似于上海市区的穷街,那便是薛家巷。我舅舅全家居住的地方。
从上世纪70年代,我对这条巷子开始记忆,路面一直是坑坑洼洼的。弹石路,石头路和水泥板路交替夹杂,仿佛年代岁月留下的斑驳的文字。巷内小院,小巷,纵横交错,四通八达,每一院都有故事,每一巷都历经沧桑,只是有的院墙高筑,有的巷弄幽暗而深邃,咫尺天涯,不可触及。
巷子“头小肚子大”。沿巷深入,两侧民居为首,小旅社,小公司,小商店,幼儿园都有立身之处,还有一家中学,门宽不过六米,却身藏不露,不事张扬和喧哔。据说,薛家巷区域计有35万平方米的建筑.。三间两厢的江南民居为主,也有两三层的建筑,有的还带有院落,种植了各种花树,有的院内桑树三两棵,桑叶吐绿,可谓花木葳蕤。
薛家巷其实不长,我好多次由南至北,又由北至南地独自游逛,南面挨着宝塔路横街,那也是一条老街,路幅稍宽一些,小车可以通行往来,店招不少。北至川流不息的大西路,那是一条城市次干道,商肆林立,梧桐树茂密成荫,车辆川流不息,闹闹腾腾的,通向城中各方。东面数公里外,与宝塔路相交。有人说,宝塔路就像一堵高墙,将大西路分割成了城里城外,意味着,薛家巷这一带的落后吧。
薛家巷仅长300余米,平均2米左右宽,最窄处仅1.5米,四轮的机动车类是无法进入的。但处处人家,人丁兴旺。平常巷边门口,有人家还堆积着一溜水桶等清洗用具,也摆放着几张竹椅和木凳。天气暖和的时候,会有人在家门口悠悠而坐。暑季的夜晚,以前纳凉的沿巷或坐或躺,只留下供一人行走的空间,此人还得胖得适度,不可臃肿。如推单车行进,就蜗牛样爬行了,两边不停地打招呼,大家多米诺骨牌似地让开通道。
靠近大西路的巷口,一处是公厕。大通间的茅坑,蹲坑一边排列,踩在上边,看得见粪坑里大片的便便,苍蝇飞掠,更是臭气熏人,想躲,也是躲不开的,我最担心的,不仅怕随身物品 掉进粪坑,那是一筹莫展的,更惧一不留神,自已滑落粪坑,那就遭大霉了。于是每次如厕,都是战战兢兢的,急三火四的,像小鬼子匆匆扔下炸弹,也没看是否击中目标,就滑脚开溜了。
后来公厕有所改建,像样许多。
还有一个澡堂,是公办的。舅舅半退之后,每天下午去那泡浴。他也带我去过,人气挺旺的,中老年浴客居多,他们与浴工都向舅舅打招呼,可见舅舅的人缘,乡邻们的友善和睦,也由此略见一斑。
附近的巷子,叫九如巷,我也曾无数次地路过,该巷以诗经《小雅-天保》篇取名,形成于清代。该后来被拆除了,有一段时间,是塔吊高耸,围墙隔断的大工地,再后来,现代化的九代广场建成。相比之下,薛家巷更显破陋,也更逼仄了。
薛家巷予我的感觉,还是十分亲切的。这里浓郁的烟火气,让我忽略了它的寒碜。何况。我亲爱的舅舅舅妈生活于此。它是我除自家外,最有亲情记忆的一处地方。我的步子踩在这凹凸不平的路径上的些微心灵波动,我至今都记忆犹新。
舅舅家在巷子的中间。一个丁字路口。客厅的门在薛家巷,院子的门则在另一条巷上,那条巷差不多的宽,似乎无名,却整齐许多。舅舅家几经翻建,由原先的三下一上,改得更为宽敞的三下二上了。二层明亮,还有一个廊道可以种植花木,一个四方的阳台,晒满了衣被。院落狭小些,却布局精心,除了有一个工具房,还兼有洗衣功能。院朝东是两米有余的养鱼池,石山和水植相配,青苔翠绿,喷泉叮咚。我再不是五六岁不谙世事的玩童,学了君子动口不动手,再也没发生用肥皂扔进鱼池的傻事了。
那居家院落,有我许多难忘的记忆。
我试图多找一些薛家巷的介绍。只有散落的片言只语。但这些文字,让我有了掘金般的发现和惊叹。
一说是古代,有一位姓薛的医生来此居住。又据清代的《丹徒县志》,说是一道士,还知其全名,名叫薛阆仙,在此以医谋生。有一点是一致的,此人医术精良,医者仁心。渐渐地,大家就将巷子,称为薛家巷了。这世界,太缺乏仁人之心了,以此而命名,也是镇江人的一种良善的体现,一种对仁义之爱的祟尚,更是一种美好的心愿。
薛家巷还是镇江市区最著名的老巷子。曾有“金九如,银薛家”之说。银行家,实业家和商人,在此兴建豪宅,精致气派,多是民国建筑的风格。那还是上世纪二十年代末,镇江被确定为江苏省会。大西路沿街多是省级机关。许多成功人士,齐聚薛家巷,还从各处运来城墙砖,大兴土木,建设居宅,这个。成为名副其实的富人区。后来,镇江又两次被定为省会,繁华的持续,在薛家巷汇聚和积淀,难怪破旧简陋的外墙和的簇拥下,一些高大翘檐的民居,总显露出一种不俗来。
薛家巷的闹中取静,那便在今天,氛围感犹在,只是时光催人老,古人逝去,古巷已老,风华残存。
20年前,就听舅舅他们说要拆迁,等了多少年,如今,舅舅舅妈都驾鹤西去,薛家巷还没拆一砖一瓦。
镇江拥有 3千多年的人文,街巷古老而纵横,史载盛期达400多条。现今剩下的已寥寥无几。薛家巷已位列古巷之首。如此,在修旧如旧的复古风,和古建筑保护的大潮之中,拆之梦,是否可能已成一枕黄梁?
薛家巷,是镇江人乡愁记忆,也是我对镇江深厚情感和眷恋的一个寄托,拆与不拆,它的丝丝缕缕的气息,都存留并融入了我的生命体,无法剥离。
三,《栗子山,永远的亲情》
在2000年3月之前,我对栗子山还是陌生的。我都不记得之前是否去过此山。但从3月下旬开始,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山头,就一直被我揣在心里,有时铅一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有时又像一片雨雾涤心,有一种清明之气,在心里腾起。
那年3月24日,父亲离世。一周后,我们托在镇江舅舅办理的一个双位墓穴,已手续办毕。我们家人坐在一辆面包车上,一路护送父亲的骨灰,驱车沪宁高速公路,在中午前,落葬了父亲。
那时的栗子山 ,小半爿的山坡,估计仅近百只墓穴。父亲的墓坐北朝南,背后正好有一棵小杨树,一人多高。 随着光阴无情地流逝,栗子山的坟茔向山上一年一年地延展,我熟识或者我爱戴的长辈,在此也愈聚愈多,祭献的花篮花朵,也只增无减。
这是一个悲痛伤感的地方,也是思念深切,感恩无限的地方。
栗子山公墓,位于镇江润州区,它的交通位置便捷,由高速镇江入口出发,拐上入城主干道,只用了七、八分钟,就找到了墓区的入口。后来交通设施改造,要往市内方向多驶几个道口,方可掉头转向。也不费多少周折。我们来此扫墓,一般上午从上海出发,坐私家车的话,中午前可抵达,正午先扫墓,之后,晚请镇江的亲戚们一聚,共同午餐。然后上车驶向扬州江都,那是父亲的出生地,祭拜祖父祖母等先辈,在扬州留一宿。也常下午到镇江,先到栗子山扫墓,余下时间走亲访友,然后请他们晚餐。在镇江住一晚后,翌日上午奔赴扬州。或者先去扬州江都,下午在江都扫墓,晚请江都的亲朋好友一叙,扬州住一晚后,翌日上午赶赴镇江,栗子山扫墓后,再请镇江的亲戚午餐聚,随后,悠悠返沪。这里,栗子山扫墓无疑是核心,是完全不可以也不可能绕过的地方。
听说栗子山始建于上世纪80年代末。父亲入葬时,它的墓穴在半山腰上,前有十多排同样的墓穴,大都已入葬,也有少部分空穴,估计是未亡人提前购置的,后边有几排空穴,之后便是朝天泥土了。后来以四米余宽的台阶路为分界,两侧的山坡遍布墓穴,不高的山坡顶上,也可望见墓碑排列多而有序。只要你不胡思乱想,这里完全是人最容易管,也最服管的地方。一百亩地的栗子米,历经三十多年,终于建成。魂魄已数以千计。阵容不小。平时这里可罗雀,但一旦清明或冬至前后,凭吊的人,便络绎不绝,花枝摇曳,香火袅袅。墓内是不让烧纸的。坡前有一个四五米长,一两米宽的方形大鼎,可供焚烧。
山坡上的树林也茂密了。20年前父亲墓后的那棵小杨树,由胳膊细的树干,也长成了腿一般的粗,上面枝Y交叉,树叶繁茂。
最早时,我们祭奠好父亲,在一人宽的窄径上小心行走,越过楼梯的水泥护墙,横穿台阶路,从左山坡跨入了右山破,凭着记忆找到了外公外婆的幕穴,他们单穴但相近几十公分。外公王学义的名字刻在墓碑上,色已淡。外婆只写了王氏,名不见全。这不是后人忘了,便是封建礼教只让女人随父改性之故。
我每次去,都向见过的外公点上一支烟。外公嗜烟,不仅是母亲常絮叨的,也是我小时候见过的。他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是他靠墙而坐,在冬日的阳光下打盹,有时手指头夹着烟,颤巍巍地送入唇间。他见我总是笑呵呵的,像是要把阳光的温暖传递给我。父亲常把一两包烟塞给他,外公也念叨着这位最小女婿的好。我无烟瘾,就攒下各种牌子的香烟,祭奠时,给在天堂的外公点上,献上一束花,再斟上一盅白酒,三鞠躬后,轻洒三盅杯中酒,给不知我存在的外婆,也献一束花,行三鞠躬礼,方缓缓告别退去。
随后往下两个台阶,是二姨娘的坟墓,紧挨着的是二姨夫的墓。二姨娘是姨娘中,与我最亲近的一位。她很早到上海了,住小南门的一个弄堂里,离人民路仅几百步远,我小时候常去。通常坐轮渡,董家渡码头上岸,走约两里路,拐进一条我已记不住名的小路,就到了。她独自一人,住一个单间里。她病休在家,家里和自己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她是母亲的兄妹中,打扮最洋气,条件也最优偓的一位。盖因她有不薄的薪资,又是一个人的缘故。我买第一辆自行车的钱,就是母亲怂恿我开口,她借给我的。她对我也是很疼爱的。她有两个女儿,一个在安徽,另一个在崇明,都是知青,好几年她是独居的。我不知道她的丈夫哪去了,父母对此也讳莫如深。直到有一天,我陪母亲去她家,听她向母亲低声聊起一个人。好像是在说,他出来了。找了她几次,想要和她复婚,她没同意。模模糊糊中,我理出些许线索,后来又无意间听父母亲议论,又了解了些皮毛。那人是她大女儿的父亲,劳改多年,他们己离婚。我见过一次那老头,苍老,瘦小,裹着件老棉袄,畏畏缩缩的样子。一付可怜样。
大约八一年的一天,母亲陪我一起去探望二姨娘。之前,她就说,二姨娘住院了,情况不好,她对你蛮好的,你要抽空去看看她。我那时读书住校,那天晚上,我们去了市第二人民医院的病房。二姨娘半躺在床上,面色尚好。见到我也没什么反应。母亲逗她:“你认不出他吧?”二姨娘略坐起,语调比平常明显要高,还带着一丝不服气,说:“他我怎么不认得。闵国安的儿子。”闵国安是我父亲,父亲并未同来,她这样称呼我,很准确,又有怪怪的感觉。母亲当然是夸奖她说得不错。一个白衣护士在一旁说,她今天的状态不错,比前些日子好多啦。
孰料,两天后我在校接到家里的电话,说二姨娘过世了,让我请假回家。我大惊失色,也不无悲伤,之后有过一段时间,对人生的结局深陷迷茫之中。我那时写过一篇短小说,题为《十八岁插曲》,内容便是一个宿舍的同学,谈起死亡,忽然产生的恐惧,又随之又生发的人生思考。应该是二姨娘的死,给我的莫大触动。镇江的舅舅他们也都来奔丧了。在后事料理之后,大家闲聊着,病恹恹的舅妈却突然几声抽泣。门外的我不知内情,便问站在门口的舅舅:“怎么了?〞舅舅笑笑说:“没事。怕死。”
二姨娘原来早就患了癌症。这一次是复发。没能绕过去。她走时只有56岁。她也是视我为其儿子疼爱的。我给她献花,和她说话,也祝她和我父亲,我外公我外婆他们一起,在天堂快乐!她的前夫不知是何时何地走的,他们的女儿,把他葬在了她身旁,我不清楚,这是不是他们共同的遗愿。既在此,我也虔诚地赠上一束花,并三鞠躬。
往上再走七八级,横向走十来步,是三姨夫的坟墓。他脸方正,鼻梁高尖,人不胖稍瘦。我见他好多回,他客客气气的,话不多,却有一手好厨艺,据说在船上工作的,三姨娘来上海,随身带一些螃蟹,应该出自于他。我们在三姨娘家吃饭,河鲜(或是江鲜)也大块朵颐的,也得归功于他。他中风在我父亲之后,舅妈生日那会,我特到医院去探望他,他睡着了,据说是半身不遂。两年多后,在我父亲去世的第十四天,就听到了他离世的噩耗。他是随我一同驾鹤而去的吗?他是抽烟喝酒的,我恭恭敬敬地给他递烟倒酒,鞠躬祭奠,让他与父亲等互相照顾,天堂无忧。
相隔不远,便是舅妈的坟了。她在六十岁寿辰后不久,就撒手人寰了,她走得怎么这么急切?想要赶在父亲的前面?她不是挺怕死的吗?怎么一去不再复返。那年,父亲突然病倒,她和舅舅一起赶来沪上,她慈爱地说:“你爸爸没事,他会比我活得更长!” 我原以这只是对我哀痛的心灵以抚慰,孰料竟一语成谶!我还记得,亲戚们在一起是多么快乐!一次家宴上 ,大家吃喝尽兴。舅妈对我父亲说,我们再来喝酒比比,我一杯,你一杯。父亲深知舅妈的酒量,便说,你喝一杯酒,我吃一块肥肉。肉是父亲所爱,以其优势来抵挡别人,那是扬长避短的聪明之招呀!舅妈立即答应了,她不是想赢父亲什么,是图大家乐上加乐。于是,你饮酒,我吃肉的,场面甚是热闹。许多年后,我在栗子山公墓,也在其它地方,每每想起这一幕,便今胡思乱想:舅妈抽烟喝酒甚烈, 父亲又是吃肉大王,一个因肝癌致死,一个因脑梗而罹难。这是否有所关联?他们走得都太早了呀!一个六十岁,一个六十九岁!呜呼哀哉!
父亲的坟是我重点祭拜的。姐姐们会擦净墓碑墓穴,清扫周边。献上花篮和水果点心等祭品。母亲由姐姐的女儿陪着,在两步远的地方,念读《圣经》。她是我父亲全瘫之后,开始皈依基督教的。这是她心灵的一丝寄托,我们给予尊重。我将白酒斟了三杯,洒落墓前,又斟上一杯,置于墓穴上。点上六种不同的烟,都是好烟,有的是父亲在世时偶有尝过的,如熊猫牌,中华牌,多数是父亲从未吸过,甚至不知其名的,如芙蓉王,云烟,大重九等,这是我平常留心保存的,仅留几包,此时方派上用场。为父亲一一点燃,六支,各不相同,轻搁于酒杯旁。其余的我则焚烧了,也是给父亲的。有时,我还会带一本自己写的书来。那本在父亲过世快20年时,我赶写出版的《从修鞋匠到“铁裁缝”一位劳模父亲的故事》,记录的是父亲生前琐事,字里行间,也浸透了我的挚深的思念。我把它一张一张撕下,放入火中,我是想让父亲读到这本书的每一页,我是想他知道,我以前与他交谈甚浅,甚少,片言只语,也从来没和他说过一声爱,但我是全身心感受到他的关怀,他的做人做事的男子汉的担当,他识字不多,却有见识,有情怀和多艺的才能,他为港区,为小区所做出的贡献,他为兄弟朋友的真情实意,他为我们这个家,每一个人所沥血呕心的爱!我要对他说:“我们永远记着您,爱着您,爸爸!〞我是一个从不在别人面前,掉眼泪的人,此刻面对父亲的墓地,这父亲永远的居所,我哽咽不止,泪流满面。是悔恨?是委屈?是思念之苦?还是百感交集?我相信父亲在注视着我,他在倾听,在用心关注。他会传递给我一种无穷的力量。每次我上坟后,都浑身轻松,许多烦恼被抛诸于九霄云外,风轻云淡,心境澄明,有一股脚踏实地,只争朝夕的精气神,在周身涌动。而年迈的母亲,她也会比以往精神抖擞,元气复来。
2017年,舅舅绝然而去!2022年,在镇江的三姨娘也故世了。没几个月,大姨娘也去世了!三姨娘70岁后便患病,几次从死亡线上被抢救过来。这一次她没熬过去。89岁告别人世。大姨娘无病无灾,前几年还坐他儿子骑的电动车,以车代步。那一天晚上,她有点不适,上床睡了,再也没醒来,那年她96岁,是有福之人。他们都是好人,善人,本分人,平平凡凡之人,他们如一缕轻烟飘去,没有多少会记挂他们。但他们给过我爱,也以他们的言行,无声胜有声地告知我一个道理,朴素而永恒: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像他们一样地生,一样地死,是实实在在,勤勤勉勉地过日子的。
如今我到栗子山,上上下下的祭拜,至少也得化上一个时辰。除了我提及的这些已逝的亲人 ,还有好多我曾见过或知晓的,或是远房亲戚,或是母亲当年有过来往的朋友。每一次扫墓,都让我愈发思念这些亲人,深悟感恩之词,也看清自己的人生。
清明的栗子山,常常雨雾如帘,却遮不断视线,澄澈的心域,却又模糊了分界。 生与死,共同一个感伤,而又温馨的相见。昨日与今天,也在一掊新土,与一束花香中,聚拢又弥散。活着的,从烦扰中,得到片刻的静谧,逝去的,也在寂寞中,拥有喧闹的瞬间。这是一个沉思的日子,混沌的头颅,也清晰了路的两端。认知了起始,也明白了未来。
面对栗子山,我还有一个强烈的感觉:即对死亡,愈来愈不害怕,穿行在墓地中,像穿行在故乡人的目光中,那些安息者,与我的先辈在一起,对我没有丝毫的敌意。
真的。在流动的人群中,我却常心生疑云,言行举止,都小心翼翼!
栗子山,再小,也是我心中最雄浑,也最亲情的山峰!
四,《飘落的舅舅》
在镇江,除了孩时相处过的外公,最喜欢,也最关心我的,是我的舅舅,我最愧疚,最想念的,也是我舅舅。 不夸张地说,小时候我感觉舅舅就像一个神的存在。
舅舅大眼,高鼻,厚嘴唇,相貌堂堂。不怒而威,却丝毫没有强悍蛮横的粗汉的气味。他脸上常带着笑意,说话也是笑吟吟的。他抽烟,烟瘾不大不小,也喝酒,八十岁辰寿,还喝了好几两白酒,还兴高采烈,为大家唱了两首歌,中气还十足。他的身高,八十过了,还一米七五十左右,年轻时显更高大挺拔。母常说,舅舅年轻时常打篮球。他身上的一种男子汉的魅力是天赋的,站着,坐着,不说话,就令人有一种压舱石的感觉,顶天立地,完全可以为人依赖。我是为有这样的亲舅舅而自豪骄傲的。
舅舅,比母亲大几岁,是外公外婆唯一的儿子,其他都是女儿,健康长大的有五姐妹。舅舅与母亲的兄妹情也最深,看得出他们彼此的情感,同气连枝,手足情深。
母亲好多次提到过,当年舅舅也到上海工作过,时间有一两个年头,后来他还是返还镇江,安心就业,娶妻生女,赡养老人。 他在家门口摆过气枪击球游戏滩,推算下来,应该是在上世纪60年代末。可能是业余兼职,赚点小钱,以贴补家用。对了,舅舅虽是一个大男子汉,但在家里他是温和慈祥的。也是的的确确的一个顾家男!
舅舅的本职与我同行。我也是高中时,以及后来进入城建专业学习后,才发现他原来在建筑公司工作,而且担任过项目经理一类的职务。他的一只书架上,有一格就摆着一溜书,尽是建筑管理方面的内容,《项目经理必备》等书,更是赫然在目。那时舅舅已退岗未退休,在家休养。可能系工伤之故,似无大碍,也没听他和家人细说。但他有一些镇江建筑公司的朋友,逢年过节会来看他。他寿辰庆生,他们也会来,我也与他们有过一面之交,有一位在职总经理联系过一阵,他想让我帮助他们在上海找些活干干。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和本世纪初,终因我虽身负要职,却历来不愿插手此事,惹事生非,便爱莫能助,不了了之。不如是否因此伤过舅舅。他的二女婿是他同一建筑公司的,还是他的徙弟,据说,他看他本分,忠厚,便将二女儿许配给了他。写此文时,想多了解舅舅的情况,欲问身旁的母亲,又不敢问。怕她想法纷乱,更怕引发她的悲伤。
舅舅疼我,将我有别于他其他的外甥,在幼时我便深有感触的。我去镇江他家住玩,少不更事,把肥皂扔进他的大鱼缸里,鱼缸里的鱼,无处逃循,被一个绝无谋杀动机的小孩子下毒而亡,真是有冤难诉。那可是舅舅的所爱呀!但舅舅对我末置一句呵斥。他只说了一句:”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要不是小林,我就不那么客气了!“小林是家人对我的昵称。当时我母亲,舅妈和两位表姐都在。那还是很久之后,母亲向我提起的。倘若他当年对我暴怒,指责声声,我的记忆一定会记住这可怖的一幕。事实上,我的记忆平静温和,从未有过那时的恐惧挫伤的痕迹。
因为我喜欢,他又将仅剩的一把气枪送给了我。他只是叮嘱我,枪口不能对准人!我拥有这把气枪,玩得不亦乐乎。在我们小区,也让许多大大小小的孩子羡慕至极,我也凭借这一把枪,身后多了好几个“跟屁虫”,唯我是瞻,也由此入门,日后的真枪射击,也独占螯头。更重要的是,舅舅的嘱告,成为我待人的一个准则,枪不对人,也不伤人,任何时候,更不要伤害无缘无故的人。
舅舅从来对我都是高看一眼的。我中学暑期愿意到镇江家玩。舅舅也是我最盼望来上海的长辈。他与我热切交谈,亲戚说,他是待我为儿子似的宠爱。舅舅舅妈只生了两个女孩。第二个还是女孩时,他们改她起的小名,就是小男孩特征的,叫:“小二子“。后来也视她为男孩一般养育,直到她成家,都是如此。最明确的特征,是让她抽烟喝酒。若让我与她比试这个,我输得一定惨,斗不过这小女子。如今,她也有孙辈了,酒瘾烟瘾还不小,令我这大丈夫也甘拜下风。
高中后我考上城建路桥专业,与舅舅的关系拉得更近了。暑假,我还没去报到,电话先向他报了喜。舅舅舅妈都很高兴,说要陪我到南京长江大桥去看看:“你学路桥的,一定要去大桥看看。”南京长江大桥我还没去过,但课本里早就念到了,还知道大桥的总设计叫茅以升。他也是镇江人,是镇江人的翘楚。于是我去了镇江,舅舅舅妈讨钱买单,一路南京行,一路吃喝。他们陪我在大桥上走了一个来回。桥坡太长,娇喘吁吁的舅妈,走得很是可怜。舅舅与她走得稍慢一些,我边走边东张西望,在桥塔上留了影,还见到了全副武装的战士值岗,人站得杉树一样笔直。这一个来回的许多细节,在我今天的脑回路中,依然清晰突出。
现在想起来,舅舅看我长大,在我什么年龄,说什么话,但都像对大人一样平等的口吻,亲切而且实在。我喝第一盅白酒,就是成年后在舅舅家喝的。舅舅倒的酒,说长大了,男子汉应该喝一点酒。之前,我在家喝过几口黄酒,那是父亲高兴,让我品尝了几口。还没喝,胆小谨慎的母亲便声调提高了几度:“小把戏不可喝酒呀,喝醉了不得了。”在舅舅家,母亲不在,她也眼不见,不必担心了。我连喝了三盅,除了身子热乎乎的,其它感觉都稀松平常。再喝,丝毫没啥问题。但我就此打住了,舅舅也没劝我。我由此知道,我的酒量是拿得出的,是爹妈给的。
那喝酒的场面,如画一般,还在我脑海。一张小餐桌,齐膝高,置放在客厅挨近院子,桌上菜碗茶碟摆满,酒菜飘香,有阳光从院子上的天空斜射下来,明晃晃,还有些许暖意。我们都拿小凳小椅子,围坐着。舅舅背光而坐,我则坐北朝南,一幅休闲惬意的情景。
舅舅五十,六十寿辰时,我都去了。在薛家巷里放鞭炮,一挂挂如炸豆般爆响,二脚踢则窜上天空,“呯,叭”地两声巨响,多半是由我拿着卷烟点燃的。我是由衷地希望舅舅笑容常在,快乐幸福,健康长寿的。
我的工作有长进,他也为我高兴 。他说他知道我会有出息的。但他当面夸我的并不多,只是一如既往地温和,与我聊些不深不浅的事。他真是以我为骄傲的,因为他的好多我陌生的邻居和朋友,也有的拐了几个弯,与我沾亲带故的,初次见我,都会说他们知道我:“你舅舅老是在夸你。”
也是在舅舅家,他对我说:“发妻不可休。”听说,是舅妈追的舅舅,舅妈家的条件不差,舅舅找了她,他们互相恩爱,也互相关心。我没听闻也更没见过他们红脸。但也知晓,舅舅的女人缘不浅。好多年轻些的女孩,叫她干爹。舅妈也不嫌烦她们。他生日时,就有好几个登门祝寿,他向我一一介绍她们的名字。舅妈进得厅来欢迎。我猜想,不仅是舅舅的男子汉的气质,还与他的乐于助人,善解人意和生活的淡泊与睿智有关。我认识的作家金宇澄的作品《繁花》,经香港导演王家卫“十年磨一剑”,播放后,由电视剧《济公》主角扮演者游本昌“出山”,近九旬老人演活了其中一个“爷叔〞,多少观众感叹,他们人生中也多么想碰到这样一位“爷叔“呀。我想,舅舅便是镇江一个“爷叔”,那些能够被他认可的人,也是幸运之人。我相信,这位人生的“爷叔”,一定给他们有过点拨和启示。我就得到过他不止一次的指点。虽我并非处于迷津,但他这委婉而具慈爱的提醒,是让我有益无裨的。
他是过来人,也是颇有智慧之人。我最早知悉“难得糊涂”,以及知道这出自于古代一个叫郑板桥的名人,是在舅舅舅妈卧室的墙头上。“难得糊涂 ”四个字,是人生的大艺术,宽广和豁达,方能在世事纷纭中,分寸不乱。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但只有知晓了这一点,才能在漫长的生命中,去训练,去感悟,并终有所获。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已发表上百万文字。还获得过《萌芽》文学奖,舅舅得知,又对我敲木鱼了:“写作要当心,惹事的不少。”他言语不读,但字字有份量,我明明白白他的意思,为人做事作文,一直小心谨慎,与他在我耳旁的这句叮咛,也自有关系。
他学历高中,没读过多少书。要言不烦,却令人铭记。
我后来公务甚忙。去镇江少了。有一次舅妈六十寿辰,母亲要日夜陪护全瘫的父亲,我代劳了。那时舅舅舅妈见我都很高兴,听说舅妈患了肺癌,我咨询了医生,从药房买了一些补品。舅舅特地对她说:“小林给你买补品了,你好好康复。”那一刻,舅妈投来的目光是无力的,透着说不清的无奈。那一次,舅舅和家人是隆重为舅妈祝寿的,也许想以喜冲灾,保佑舅妈痊愈。但这一次不久,舅妈溘然长逝。母亲想见舅妈的最后一面,由我姐陪去镇江,我留在上海躺在床上的我的父亲身旁。一年后,父亲仙逝,葬在了镇江。清明或者冬至,我和母亲等家人去扫墓,每次舅舅都在栗子山公墓候着。每次吃一顿饭,小聚一会,碰过杯,也未及深谈,就匆匆告别。
我平常送他一些好烟好酒。他八十寿辰,我公务缠身,没去,两姐姐去了。我知道他膝关节不好,路走不太动 ,买了一把轮椅给他。
我记得有三件事,我是愧对他的。 一是文中提及过的,他将他的一位当年的手下,后来任镇江建筑公司的老总介绍给我,老总也找过我两次,是想在上海接个项目。我采用拖延术,婉拒了。这类水,尽是浑水,我任实职第一天起,就在心里设了栅栏,而且是铁的,不予插手。舅舅绝对是为了他们公司,绝不会是私欲。但我没能与他交心,若因此事伤害了他,错在于我。 二是他七十六,七岁那年,突然来到上海,住我母亲处。我在外忙碌。大姐告知,舅舅可能有事请你帮忙。可能想在镇江买房,知道我认识一些人头,可以打个招呼。我当时真如三伏天的电扇,忙得头头转。说心里话,也不想沾这种事,只说让他等等。两天之后,舅舅没见到我,就回了。这一次我也有点憋闷。
2017年夏日的一个周六,我去探望独居的老母亲。她神色不安地告诉我,舅舅住院了,病好像不轻。我让她与表姐接通电话,表姐说医生诊断心血管堵住了,要动手术。我说你把拍的片子快给我传来,我让上海的医生看看。片子很快通过手机发来,我迅即转发给一位熟悉的专家。他也回得挺快,说是有血管堵住了,手术加两个支架就可以。我说,如果请你去镇江手术,方便吗?他几乎秒回:“没问题。”我连忙电话告知表姐,请他们放心,这个病可以活。只要他们决定了,我陪上海医生一起赶来。明天是周日,我估计公务无急事,何况是救人治病,救的又是我亲爱的舅舅呢?!
当晚没有他们的音讯。
第二天上午,我正要赶去母亲家。大姐的女儿给我来电,我一听,如雷轰顶:“舅公公没了。他爬上医院大楼,从九楼跳下了。”此时一股热泪从我眼窝,喷溅而出。我楞住了!只听她还在说:“她们没打电话给外婆,怕她受不了。”谁又能受得了这一噩耗呢,在电脑书写这些文字时,我也没向身边的母亲亲吐露一词,这几年,她好不容易从悲伤中走出,一言难尽!
母亲让我恢复了几分神智。我感到心里沉重的压力。我连忙赶去母亲的住处。母亲一晚上没睡好,脸色愁云惨淡,她在为舅舅担心。我按捺住悲痛,慰言相劝,说不用担心,担心太多,你自己的身体也不吃不消呀。让她勉强扒了几口饭。我又转口委婉地说,要不我现在就陪你去镇江,去看看。母亲见我这么一说,又像敏感到了什么,说:“不会是舅舅不行了吧,你瞒着我什么?〞 我只能咬定没这事,她却稀里哗啦地哭了。 我仍是哄她,骗她。只到下午出发前,才又稍稍透露,说他的病状不太好。
舅舅走了。表姐说他们告诉了舅舅,说我找了上海的医生。还说,他们在病房外商量化钱做手术的事,舅舅听到了,要拨吊水的针头,不治了!他们绝没想到,当夜,舅舅就坠楼自杀。现场见过的人说,这人摔得可怜呀,一条腿骨全碎了……
灵堂上,舅舅仰卧在鲜花丛中。脸庞还是那么端正,有型,面色略显苍白。 他为何这么决绝地走了。是误以为病情乃绝症?还是不愿受罪,不想费钱,或者不忍拖累孩辈?抑或,他还有什么心头郁结已深的疙瘩无法解开?这一切都无从知道了。
我与舅舅的来往,戛然而止。可我对舅舅的情,却愈发浓厚,有时也愈发沉重,它缠绕着我的心,让我常常夜不成寐!
我应该是对舅舅感恩的。而这人世间的感恩,如此飘渺虚幻,如此无处寄托,真是欲哭无泪呀!
也许好好做人,在心里记挂舅舅,就是一种感恩。
毕竟,舅舅对我的爱,是天空雪一般的纯粹,并不为有所求而有所爱。
飘落的舅舅。那是我一篇短篇小说的题目,发表在《芒种》文学杂志上。那里,我将舅舅羽化为一只风筝,一只巨大的风筝。
这具风筝,与舅舅的肉体一起,已然飘落无影……
五,《京江脐,蟹黄汤包及其绵绵情意》
一个你热爱的地方,也必然有你热爱的人,景,物,美食更不会缺席,也不可辜负。
小时候,外公潦倒并已老迈,靠舅舅们赡养,也常年与舅舅家人住一块,偶尔也会到上海,住在他最小女儿的家里。对最小的孩子,也即〝奶末头”(这是上海的称呼,母亲说镇江的说法是“小老巴子”),长辈为最疼爱,老了也常常依赖。外公的“小老巴子“就是我的母亲。他来看我们,既解闷,又添天伦之乐。何况父亲也是孝顺的好女婿。外公来时,带给我们最多的是一种点心,母亲说这是“老虎脚爪”。看外形,还真可以这般想象。我倒觉得它更形似糖榚,在上海,食品店都有,我们常见常吃。不过,糖榚甜腻,还油油的。吃着外脆内嫩的,满口糖味。“老虎脚爪“大不一样,面呈焦黄,六个尖状,正面突起。硬硬的,咬着费劲,面粉的本香,却是愈嚼愈有味。但说实话,大城市里惯着的孩子,嘴都有点刁,我和姐姐们对“老虎脚爪”,不太爱吃,可这也是老外公的一片心意呀,我是一个乖小孩,在外公或者母亲的投喂下,吃得也麻利舒爽状。外公过世后,我们很少再吃这个食物。但对外公的思念,也总让我想起这一食物,觉得它嚼劲足,有一种特别的嗞味。而后,木讷的我,直到写这篇文章,才知这个食物的背景出处,觉得它的纡尊降贵。
原来这玩意,在镇江是个宝,与上海的“四大金刚”可以一拼。镇江上了一些年纪的,都吃着这个长大的。在上海滩却找寻不见了。老虎脚爪的烹制,是挺费功夫的。据说当年驻扎在苏北的新四军战士,靠着这个充饥,抵御国民党反动派的进攻,佳绩连连。还据说,更早的年代,它作为贡品呈献皇上,皇上赏诸臣品尝,都个个吃得满嘴喷香。所以,在镇江还有一个说法,如若镇江朋友没请你吃过,说明你们的关系不够铁。如若你到镇江,没吃过它,那说明你还是一位门外客,对镇江至多一知半解。
老虎脚爪在镇江还有一个大名或曰学名,大气,豪气,又接胎气,还显自然之气。叫:“京江脐。”真是一个好名字!说镇江是当年华夏的一个突出的脐眼不为过,也挺形象 ,它扼南北要冲,得山水之胜,古渡口西津渡,便是一个褶子。 我后来在镇江老巷的街角,见过现烤现卖的。有位亲戚买了两只 ,共同品味。吃着觉得仿佛接了一场地气,人劲爽许多。
还有一种镇江美味,是断忘不了的。那是蟹黄汤包。早期是镇江亲戚来沪带来,或者是父亲母亲去镇江带回的。用一个扁圆的,形似“飞蝶”的竹编篓子外包装,里面用防水牛皮纸包裹。一篓有20只左右,搁在冰箱里,要吃时,隔着清水蒸个十来分钟。端上桌,她皮薄馅足,饱满水灵,身子颤颤的,未食已有一种味儿钻进鼻孔,令人垂涎欲滴。倒一小碟醋,红花配绿叶,才才配佳人,醋必是镇江香醋。然后轻轻地咬一口,慢慢地吮吸其中汤汁,一股鲜美入口来。再一口一口吃包子,舍不得吃呀,细嚼慢咽的,放慢吃,就是拉长了享受美食的好时光。真的是美不可方物,任何包子比不上它的味美。我有时一吃就是七,八个。父母舍不得吃,尽可能让我多吃。那时,八十年代初,平常人家,这真是稀罕的,桌上见不大到的美食了。
乾隆六下江南,品尝到此物,连声叫好。以后将此钦定为贡品。要求随时进贡,以饱口福。吃着几回,愈来愈觉得这个美食,精美入味,堪称一绝了。
那回我初恋的女友上门来,父亲连忙加蒸了十只汤包,给她端上了。她是第一次吃到,吃得十分惬意。父亲自己舍不得吃,见我们吃得高兴,他也很高兴。遗憾的是,数月之后,我们就分手了。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这美味的蟹黄汤包。
后来无数次品尝过,带回过蟹黄汤包。每次到镇江,回家必带回一大摞。自己吃,家人吃,也送亲朋好友品味。总觉得坐在镇江宴村店吃的蟹黄汤包,味道最鲜美。包装带回的,也差强人意。
肴肉,又叫水晶肴肉。母亲一直说是“水晶siīao肉。”我颇为不解,菜名明明是佳肴的肴嘛! 难道她念的是以讹传讹的白字?母亲文化水平不高,我和她自小在常识层面,有不少可笑的冲突,比如我玩手电筒,装的是电池,她都反复让我当心,不要触电了之类,所以我断定她的读音,注定是错的。吃了半辈子的肴肉,对它成品后光滑晶莹,卤冻薄亮,食时又嫩鲜酥香,油爽滑润,甚是难忘。到今日才知晓,这款名菜,选自猪前蹄,剔去骨后,在肉面戳的小孔上,洒上硝水,之后再用盐粒揉洗 ,经过一番水泡,去涩,洗净,焯水,加入卤水,清水,以及装有八角,葱姜,花椒的小布袋,洒盐,酒花,旺火煮沸,文火再煮3个小时,直至煮烂,后再出锅加工,滤去浮油,冷却成冻。才算大功告成。
放了硝的卤肉,既增添风味,肉泽也鲜亮,防腐的作用也很明显,反之,色泽暗淡,也不可久藏。显然,漫长的时间里,在享受母亲家乡的美食同时,我也冤枉了母亲。这一点足以让我彻悟,世界之大之精微,真是不容人狂妄的。倘自以为是,误解乃至铸成冤假错案,都大有可能。没文化,但比我更早更深地了解镇江的母亲,无言地给我上了重要的一课。
母亲出生在镇江,14岁到了上海。14年,5100多天,在这个城市生存。我累计起来在镇江的日子,也只是分散的几十天时间。生活于一地,比浮光掠影地观览,无疑要实实在在地多!作家所谓的深入生活,是否可以由此得到某种启思呢!
从小由父亲对母亲的关心中,我们就知道, 母亲最爱吃的是麻油馓子。那时食品店里有售,细细地盘成一团,油光光的,脆而又酥,吃在嘴里又香又甜。听说这个食物很补,以前镇江女子做月子,送上几把麻油馓子,置水锅里煮沸,再补上一个母鸡蛋,一勺大红糖,就是上佳食物。还有一说,将馓子装在食品盒里,是弥兄珍贵的礼物,皇上不仅呈送几位忠实如狗的老臣,还送给心中的几位佳丽,这引得多少人充满憧憬呀。
镇江有几件美食,还是我长大后,尤其是20年后,在镇江街头遇见,由感知,喜爱,到无尽回味,渐渐地入迷的。
锅锅盖面是典型的一种。以前只知道这是汤面,但在镇江的一位学生引导下,到一家据说是百年老店的面馆,古色古香的建筑和装饰,与这历史悠久的锅盖面相互映衬,倒也别有情趣。一碗面醇厚厚的口感,汤汁浓郁独特,配上香醋,更是别有风味。它是镇江的阳春面,与我爱吃的上海阳春面何等相似,又各有千秋。让我想起霍金的宇亩性的命题,叫做遥远的相似性。是的,也许我们走出自我圈禁,方能遇见更多我们意想不到的生命抑或其它事物的孪生密码。
镇江美食林林总总。我尝过的还有糖醋罗卜干,炒缮丝,清炖蟹肉狮子头,清蒸鲥鱼,百花酒焖肉等。有的吃了好多年,吃得也很心仪。却不知道它们原来出自于镇江,而且是有史记载的镇江美食,我这个半个镇江人,是不是有眼不识泰山了?
按美食的标准, 香醋也许不可纳入美食系列。但无醋不食,无醋不康。无醋也不欢。各种吃食,如果缺少了镇江醋的小小的参与.,各种美食的味道,一定是不是会大打拆扣?我推崇镇江恒顺香配醋,它的品质不俗。是醋中佼佼者。其它醋我一闻,就觉得差劲许多,这是不是我与香醋之间早已心存的某种感应呢!前些年,朋友还赠我一款健康醋试试。说是还有降血脂和降高血压的功能,每根手指粗短的醋管,比香醋似乎还有丝甜味,口感不错,我舍不得多喝,一管分成两天吃,一段时间下来,终于都吃完了,心里还有一点失落,再吃其它的,减味了不少。寻思着什么时候到镇江,找到恒顺公司,多买些,自己喝,也送几位朋友,让他们也吃点醋,有利健康!
另有一些美食,比如,东乡羊肉。茅山老鹅,延陵鸭饺,金山寺素斋等,我还没好好品尝过,想起来有点缺憾,也有些亏,这么多年了,怎么就没入嘴过,还好意思说镇江是自己的老家吗?但一想到镇江三怪:锅盖面,香醋,都吃过,长江三鲜:清蒸鲥鱼,清蒸刀鱼,红烧河豚,也都下过肚,镇江头牌正宗的宴村酒店,大华面馆,也都不止一次地去过,心里才略显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