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汉和王立世诗歌中的动物

一、开篇
中国新诗第一首,是中国新诗第一人胡适的《蝴蝶》,写了两只黄蝴蝶。中国新文学第一个反面动物意象,是中国新小说第一人在他第一篇新小说《狂人日记》中露面的“赵家的狗”,此后鲁迅在新诗《我的失恋》中写到了猫头鹰和赤练蛇两种动物。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位女作家陈衡哲写了新诗《鸟》。特别要庄重指出的是,中国马克思主义者第一人李大钊写了新诗《岭上的羊》。
此后一百多年来,中国几乎没有一个诗人,写诗不写到动物。
令人惊异的是,两位山西籍诗人,似乎在所有诗人中写动物的诗最多。一位是现代诗人牛汉,一位是当代诗人王立世。
牛汉在诗文集《空旷在远方》,专题写动物的诗和散文诗计有26篇,占全书28万字的很大比例。牛汉在他其余二十多种文集中也写到了大量动物。
王立世在诗集《夹缝里的阳光》,专题写动物的诗计有20篇,占全部诗作的比例也颇高。此后,他写了更多的动物诗。
二、牛汉的动物诗
胡风先生对牛汉其人其诗给予极高的赞誉:“诗人所追求的是一种血肉的感情。他要把生活刻‘透’,他要把生活刻‘深’” 。
吴思敬先生对牛汉其人其诗也给予极高的赞誉:“正由于牛汉是透过伤疤去感觉世界,他的诗才有了粗犷的背景,独特的视域,油画般的色泽,以及介于梦景与现实之间的意境。”
牛汉的诗不是在大师们的赞誉中写出来的,他凭借个人的生活与心灵写自己的诗,自己也走进了大师的行列,还保存着深透刻挖生活的巨力和在这一斗争中留下的伤痕。牛汉的诗在现代中国是独一无二的,别人无法、无力也无胆量去模仿,是永垂不朽的大山般的存在。这其中就包括他的动物诗。
把牛汉诗文集《空旷在远方》中的动物诗和动物散文诗的标题,排列出来并且分行,就是一首完整的动物诗:
《谁不想飞》。《种子有翅膀》。《鹰的诞生》。《华南虎》。《麂子》。《蝴蝶梦》。《羽毛》。《鹰如何变成星的童话》。《黄河与鲤鱼》。《遛鸟》。《猞猁》。《希望》。《汗血马》。《过境的飞鸟》。《鹰的归宿》。《蜜蜂》。《一窝八哥的谜》。《我与华南虎》。《我和小白》。《腊梅花开的时刻》。《父亲、树林和鸟》。《少年与萤火虫》。《大海和蝴蝶》。《水仙的晚年.老母鸡》。《喂养小雀儿》。《接羔》……
去掉书名号,分行排列,经过一番技术处理后,一首意象吊诡、隐喻深潜的先锋诗歌出现了。但必须穿越种种朴学的考证索引,深入文本,才能触摸诗人的血肉颤栗,数清诗人的心跳节拍。
罗丹宣示:思想者是裸体的。没有一种动物是天生穿衣服的。人也是一种动物,剥掉一些人的鲜亮衣饰,他们还不如动物。很多人硬是不如动物。牛汉的心灵是赤裸的,他故而是思想者。他的思想是中国现代最重要思想的一部分。牛汉从未戴过荣格的人格面具,他善于识别人性的善和恶。
牛汉一生未被动物伤害过,却被不如动物的人噬咬得遍体鳞伤。他把齿痕遍布的血肉变成自己的生活。这生活上的伤疤很深很透,是他感觉世界的神器,有着在恶丑坏人之上的神妙的粗犷,滴汗滴泪滴血,清除了告密者叛变者一众小人的阴柔平和。
牛汉只有写出一些动物的真善美,才能熄灭对一些人的假丑恶的怒火。动物是诗人放出去的复仇者。牛汉笔下的动物没有一个是坏的,动物给他的好比人多,人给他的坏比动物多。
牛汉一生有五十年失去自由。诗人在不自由中写着争自由的诗,巧妙地借来动物的意象表达自由的心愿。
这个被漫长又沉重的不自由禁锢着的活泼生动的人,最想要的东西是自由。自由就是鸟,就是翅膀,就是飞,肉体性的飞与精神性的飞。牛汉用“飞”寄托自由意志自由思想。
牛汉1942年写了《飞》,他和同志们都“悲哑地苦笑着”,谁都想有翅膀。“谁不想飞/谁又能从这/苦难的土地上飞起来呀!”。后来他又写了《遛鸟》,诗人都羡慕笼中之鸟了,“鸟笼/在空中/悠悠地飞翔/鸟啊,鸟啊/你应当歌唱!”又写了《黄河与鲤鱼》,诗人甚至盼望黄河鲤鱼也能飞翔,“用剑一样的鳍/和闪着血光的鳞片/划开你的胸膛/向太阳飞翔/飞跃得比浪头还要高”,剖胸露心向太阳飞,自由需要血肉赎身。
诗人向动物学习飞,飞向自由。他还要向植物的种子学习飞。1945年写了《种子有翅膀》,发现不自由的原野上各种植物的种子都有翅膀,如蒲公英等等,都能飞起来播撒自由,诗人的自由种子也飞起来了。
牛汉发现了动物界中,以自由为最可贵的信念。拼死挣扎追求自由的英雄:一是天上的鹰等飞禽类。二是地上的老虎、汗血马、猞猁等兽类。
《鹰的诞生》。鹰的居所地有斯巴达克式的艰危,鹰的诞生与成长有斯巴达克式的残忍考验。“啊,鹰就是这样成长的”。因此,鹰成了自由的最高象征;“鹰群在云层上面飞翔,/当人间沉在昏黑之中,/它们那黑亮的翅膀上,/镀着金色的阳光。”真是“黄金在天空舞蹈”呀(曼杰什坦姆语)。诗人牛汉就是在后二十世纪的昏黑中,诞生的一只精神之鹰,知识分子中的杰出代。
《鹰如何变成星的童话》。诗人看见夜空中一只鹰变成了明亮的星。它在禁锢中,为了自由,自断趾爪飞向天空,永不降落永远飞。“这颗星有一双翅膀,它还在继续升高,升高……”
《鹰的归宿》。诗人看到鹰归宿在“幸福的飞升”中,悲壮得像一个烈士,惊世绝伦。
《羽毛》。在窄巷里,“一片鹰的羽毛”,“飞向灰灰的天空”。即使只剩下一片羽毛,也不忘飞翔。
诗人牛汉的雄鹰系列诗,是中国现代诗歌不曾沉沦的一个标志。
诗人的八哥,也不会跟权贵学舌。《一窝八哥的谜》,一窝既有灵性又热爱自由的勇敢无畏的好鸟儿,为了不被活捉拘押,它们团结一致,不计生死地飞向未知的自由之域,令人憧憬,值得歌颂。
诗人既向天上的自由英雄致敬,又向地上的自由英雄致敬。
《华南虎》。牛汉写于“五七干校”拘押期。虎关在铁栅栏里面,比在丛林里更有虎威,显示着令人震撼的大英雄气概。它趾爪破碎流血,还在水泥墙壁上划出血淋淋的的图形,似烈士狱中写下的绝命诗,又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咆哮”,向自由的摧残者表达信念不死,好像是中国人民的国歌,“被迫发出最后的吼声”,一个自由灵魂升天了。
《汉血马》。永在飞奔,“流尽最后一滴血/用筋骨还能飞奔一千里”。在生命的顶点化作白色的花,成了“七月派”诗人二十人的诗合集《白色花》,永开不败。
《猞猁》。十只狼斗不过一对猞猁,但被捉住关在笼子里了。它们并不僵卧待毙,却在不停行走,步伐稳健。不停吼叫,音悲声壮,像做着自由的噩梦醒不过来。它们“既不美丽,又不凶狠”,无可猎奇,没有游人搭理它们。只有诗人近前,长久观察,同病相怜,看见了猞猁追求自由的灵魂。
牛汉用动物隐射二十世纪中国人中追求自由精神的英雄——胡风、路翎、阿垅、曾卓、绿原、彭燕郊……牛汉自己也有资格归入这一英雄谱系。它们都充满鹰和虎的英雄气概,祭于大天大地的庙堂与长空。
牛汉乐于和动物为友,纯属共情,视坏人为仇敌,水火不容。
《过境的飞鸟》,飞鸟飞近了诗人的眼界,飞进了诗人的眼界,飞过了诗人的眼界,虽已过境,但成了诗人的朋友,永远记得它们在天堂“一边飞翔/一边唱歌”,他也跟着唱起了自由的歌。
《喂养小雀儿》,又仔细又耐心,像对待小朋友。《接羔》,祖母和孙子把母羊和羊羔当成自家人一样对待。《小白》,人和狗情谊深厚。《父亲、树林和鸟》,《少年和萤火虫》,人和动物心灵相通。《水仙的晚年.老母鸡》中,老祖母对老母鸡后事的处理,极具人性,符合老龄化社会的人伦标准。
牛汉塑造了一个模范劳动者的动物隐喻。
蜜蜂
蜜蜂飞翔
唱着歌,带着刺
唱歌是为了采蜜
带刺是为了战斗
飞翔是为了
寻找美丽的开花的园林
这样的劳动者,在社会人间都是一个普通的具体存在,提供了中华民族存在的充足理由与合法性,是民族国家的基石与栋梁。他们唱歌,采蜜,战斗,飞播花的种子,寻找建立开花的乐境福地。
动物意象是牛汉诗歌的源头之一脉,和不竭的内驱与外驱动力。
《蝴蝶梦》。诗人陷于某种困危,把自己的诗篇撕碎,“一首诗变成数不清的蝴蝶……/翩翩地飞到了远方”。这首诗再不能复原出现,但它的精神烙印在飞翔的蝴蝶翅膀的美丽斑纹中,去随着胡适的蝴蝶飞翔了。
《腊梅花开的时节》。腊梅花刚开,就有“蜜蜂飞落花蕊间”,激发诗人觉悟到“诗人应当如蜜蜂能听到花开的声音,能够看见花朵绽放时放射的信号弹冲天的光束”,立刻跑来捡拾诗歌。美丽的诗就是这样产生的。
《大海和蝴蝶》。诗人对生活和诗歌的关系这一绝大命题,体验与实践了一生,终于得道成了皱纹满脸伤痕遍身的一尊诗神,说出了超过任何一种诗歌教科书的诗之真理:“小小的蝴蝶变成了我心灵的信使,它飞得很远很远,不管天气晴好,还是风暴雨狂,都勇敢地在海上飞翔,寻觅我心灵的远方正在萌动的诗”。这只蝴蝶是胡适先生首先放飞的蝴蝶。这个大海是胡风先生首先挖掘的热浪澎湃的血肉生活。牛汉先生散文诗中的这段话,应该刻成花岗岩的诗碑,献给胡适和胡风先生,并且见证干涸生活的解药“诗和远方”的源出。
牛汉把动物作为多音复调的“它者形象”,和自己茕茕孑立的诗人实体融合为一,对此前历史多量次出现的动物形象,故意选择性地误读,颠覆了“乏走狗”“落水狗”“赵家的狗”的有理污名,以它所爱的好狗“小白”,使狗性大白于天下。证实一切动物皆善,秉持自然原始天性不变。一切人有善恶之分,其差别大于人和动物。
牛汉的动物诗闪烁着人性之善和自由之美的耀眼光芒。
三、王立世的动物诗
诗人非马的诗眼看见了王立世诗歌的亮光:“一个有创意的诗人,必可从日常生活中提炼出每个人都能懂、都有所得或有所感的时代语言以及带有时代气息的诗思与哲理。更重要的是,他对生活的踏实认真的态度,以及对故乡的一草一木,对家人朋友甚至宇宙万物的深厚纯真的感情,都同我心目中好诗人的基本条件相符合。”
文学理论家吴开晋教授十分肯定王立世的诗艺:“立世通过形象思维的脑力活动,捕捉了诗的艺术感觉,从而使一些常见的客体物象意象化,甚至变为幻觉,又以多彩的艺术语言给读者以冲击和感悟,使艺术感染力大为加强。”
王立世在一定程度上,达成了牛汉先生在生前八十八周岁时以亲笔题词表达的对他的殷切期望:“从毕加索谈创作的文章,我得到深深的感悟,他告诫从事文艺创作的人,创作不仅要探索,必须在探索中有新的发现,才能将诗不断地开创出新的广阔的境界。我虽一生苦苦跋涉,未能达到。愿立世诗人能写出毕加索心灵中的诗歌境界。”牛汉是第一个向毕加索公开致敬的中国诗人。王立世是第一个被牛汉指引向毕加索心灵中的诗歌境界攀登的后辈诗人。
王立世对中国当代诗歌的贡献是不容低估的。他从严峻的生态环境挖掘出疼痛的“夹缝文化”,发现血肉的夹缝内人的身体是一座动物园。再用诗歌建立人间社会的居者为人的动物园,作为评判人性改善人性的逼真参照物。于中,他把当代复出作恶的被鲁迅先生痛打过的“落水狗”“丧家吠”“疯狗”“资本家的乏走狗”“叭儿狗”……又抓住痛打。“赵家的狗”仍旧姓赵,王立世验明正身,将它拉在世人面前,做出必将实现的“恶有恶报”的预言,乃是历史与时代的真理。
王立世带着王国维的境界说,向着毕加索的心灵境界,攀登到了一重境界,同时踏碎多少碎石滚落山底。这重高端境界竟然是人和动物的共生领土。
一些人重复不了另一些人也不敢重复的王立世的“夹缝文化圈”的动物诗歌,和他所有题材的诗歌,独一无二地立于独秀山峰顶的一角上,而诗人本人还在人间浊世拥抱生活。
也要把王立世的动物诗的题目串连起来,获得一首诗。
《鱼的联想》。《动物园》。《井底之蛙》。《时间之马》。《鹳雀楼》。《秋后的蚂蚱》。《毛毛虫》。《鱼》。《马》。《给欢欢》。《人兽》。《狗和刀》。《我想还原成一只远古的猴子》。《我不知该怎样描述一条狗》。《狼笑了》。《由鸟和麻雀想到的》。《美人鱼》。《致麻雀》。《钓》。《另一个我》。《自画像》……
呈现出来的是一首后现代象征主义诗歌,揭开其文本屏幕就显现这许多动物的私密。
王立世不是用达尔文的眼睛,也不是用法布尔的眼睛,而是用耶和华的眼睛,第一个人第一次发现了人性的重要秘密。
动物园
人,有时
比羊弱,比狗贱,比狼凶
有发软的时候
有发作的时候
有长出利爪的时候
一般人看不出
人的身体是一座巨大的动物园
有开屏的孔雀
也有打盹的老虎
人性中掺杂着嵌入着的各种动物的兽性,诗人将在描述各种动物时具体展示出来。
而且,人性中的兽性如得到罪恶的营养,恶性充分地发育,就会长成上帝也不曾造出的新物种——“人兽”。《人兽》:“从我身边经过时/我闻到狗味和狼味/但不见狗和狼/仔细一瞧/他身上穿着狗皮和狼皮缝制的兽衣/那张人皮/隐藏在兽皮下/被熏陶年久/已失去人味”。从衣饰写人的异化,视角之独特令人吃惊,对人性的批判不动声色,却掷地有声。
王立世从自己的动物意象资源库中,牵出了一匹马,表达他追求自由的决心。马是他心目中的自由英雄。
马
吃的鞭子
比草多
饮的泪
比水多
就是这样的一匹马
每天都不忘扬蹄
就是这样的一匹马
才把自由当作黄金
这是一匹徐悲鸿才有力量画出的马,是在古代的三晋大地怒吼过,现已不知去向。由王立世一声唿哨唤回的骏马。它吃苦流泪,不用扬鞭自奋蹄,去追求黄金般珍贵的自由,放飞一首“黄金在天空舞蹈”的诗。
此马命定为“非凡马”。
王立世又用四行诗,写了一匹马由凡入圣的历史。
时间之马
鞭子是草料
绳索是情人
痛失前蹄时
风暴不断闪现
这是一匹失去自由的苦役之马,面对鞭子的驱赶和绳索的捆绑表现出惊人的旷达,它忍辱负重,一旦倒地,奇迹出现——它在风暴中跃入无尽的时间飞奔。它是在胡风先生写的新中国第一首优秀长诗《时间开始了》中,和活着的自由英雄,及牺牲了的自由烈士,一起开始不朽。
全世界的受苦人,都会和这匹受苦的马一样获得自由和新生。
王立世从自己的生存经验中,活生生地拽出同属犬科的恶狗恶狼,作为市场经济大潮浊浪中产生的狗官、狗商、狗特务、狗汉奸,历数其劣迹罪行及下场,以匕首和子弹般能使人共鸣的语言,塑造了著名的狗意象狼意象。
《我不知该怎样描述一条狗》。诗人把这条狗描述得见肉见骨见心很形象很生动很传神,因为诗人对它的人模狗样看得一清二楚。这条人形的狗把人和狗的关系搅得暧昧不清,它虚伪、狡诈、卑鄙、毒辣、除险、变态……制造人间痛苦,暗自幸灾乐祸。朝天狂吼一通,内心又虚弱不堪……“最终它被勒死在/曾尿过的一棵树上,那时它真的/很难看,眼睛里六神无主”。所有作恶多端的恶狗都会有这样的下场。王立世诗歌宣示的这一神咒,是达摩克利斯之剑,始终指向人间的丑恶。
《狼笑了》。披着羊皮的狼取得羊的信任后去吃羊,“羊哭了,狼笑了”。善与恶的较量以善失败告终,警醒人们不要被恶的表象迷惑,诗人一方面寄羊们的觉悟,另一方面寄“射天狼”的英雄,期望笑到最后笑得最美的是代表善的羊。
《狗和刀》。狗仗人势的狗最后成了“落水狗”,向主人摇尾乞怜被主人羞辱。沾满鲜血的刀锈迹斑斑,像狗回狗窝一样回到阴暗的刀鞘里。恶的下场就像落水的狗和罪恶的刀。
王立世以各种习见的动物,隐喻普通人的生活感受,折射社会本相。
《鱼的联想》。一尾被欺凌的鱼遍体鳞伤,在大海里东躲酉藏。它不会飞但会做梦,“来世转成一只刺猬”,反击恶势力。
《井底之蛙》。隐喻一些人精神麻木,见识不广。无理想信念,耽于寻欢作乐,又工于内讧争斗。面对外部压力,仍然不思悔改……这口井又大又深,所居之蛙具有人性的弱点和精神上的自闭。
《鹳雀楼》。有无鹳雀无关紧要,宏阔境界仍在,不纠缠人生得失。
《秋后的蚂蚱》。蚂蚱的结局也就是人的结局,一片萧瑟。
《毛毛虫》。毛毛虫俯看万物皆小。诗人在反讽毛毛虫一心钻营,德不配位,还有居高临下的得意。
《鱼》。人专钓“定力不够”的鱼离开它所恋的“春江水”。在市场经济社会,很多人不就因为经不起诱惑轻易被俘虏?
《另一个我》。一个人异化了,对狼对羊不辨善恶。唯有如此,非我和本我才能并肩走过俗人的目光。
《我想还原成一只远古的猴子》。在道德滑坡人心不古的时代和社会,人想返璞归真,重新变成进化链条中的一只猴子,“奔跑于没有污染的山林/恢复一些遗失的天性/修补一些人性的漏洞”。谁把人逼得不想做人去做猴子?谁在干重组遗传基因片断的工程?达尔文不准,恩格斯不准!
《由鸟和麻雀想到的》。为了活下去,能飞的鸟和能爬的蚂蚁,都在向强者献媚讨好。人也不见得有多高尚,在别人的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诗人对苟且偷生的生存哲学持否定态度,对生态环境的反思让我们警醒。
诗人从普通动物身上,发现了普通人身上的各色人性:卑贱的、崇高的,积极的、悲观的,形而下的、形而上的,都须按照鲁迅“人之子”的标准去提升或重塑。
王立世用一些卑贱的或高贵的动物,与一些充满或缺乏仪式感的场景,寄托着平民百姓片断的微末的幸福感。
《给欢欢》。一女子从养的乌龟身上得到莫大的精神抚慰。
《美人鱼》。人和心海里的美人鱼互相靠近,共享同一个幸福。
《钓》。河边钓鱼的老人小孩和几条小狗,组建了乡村欢乐园。诗人没钓到鱼,“钓到的是鱼一样的自由”。鱼的自由比鱼可贵,具有精神大于物质的超凡脱俗。
《致麻雀》。人变得像麻雀一样小,才能接近麻雀。在小的面前做小,在低的面前做低,展现一种平等的精神姿态。“来世我想转生成一只麻雀/与你一块老死乡村”。一切都是为了回归精神的家园。
智慧的幸福会变成恒久的幸福,微末的幸福会变成盛大的幸福。吉祥的动物如吉祥的人。
王立世以人的身份描述动物,发生了主体与动物的同向接合,形成了“我们与它们”的模式。同时也发生了客体与动物的相向接合,形成了“他们与它们”的模式。人性与动物性必然能在我们、他们、它们三体中暴露无遗,如上面动物文本与评论文本所述。诗人不是舌尖上专吃美食的动物,不是舌头上专说大话的动物,不是指尖上玩手机娱乐度日的动物。他在地球生物链和人类精神层面的最顶端,在动物之上又在动物之中,有能力从动物中反观自身。他对动物的辨识力,来自自己和动物们共生共情的生活,来自老子孔子诸圣人的教诲,来自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三大伟大宗教的经典,来自鲁迅与胡适等大诗人们的动物诗文。人性也绝对离不开人人在内的十二生肖命定论。因此,王立世对水里、地上、天上的各类动物,在辨识其性后各有不同的态度:赞美、悲悯、讨伐……和人类普世价值判断一致。
当然,王立世也熟读了牛汉的动物诗文。老前辈在去世前一年给他的亲笔题词所表达的期望,他是永志不忘的。他也想努力做一个和毕加索一样心灵纯粹的诗人。
四、结语
在对人性和动物性纠结的文化解构上,出现了一个人文普系:鲁迅——胡风——牛汉——王立世。诗歌血缘上最近的是牛汉和王立世。
牛汉,1923年在山西省定襄县东古城边一个村庄出生,十多岁游走省外,至2013年离世。王立世,1966年在山西省山阴县贺家窑村出生,一直居于省内。他们在时间上共时四十七年,但各处于不同的空间不同的生活场景。二人身心恍如隔世,但俱在动物世界,找到了人生真谛。虽然对动物爱憎有同有异,但又归于一心,期盼人间人性充盈。他们隔着时空对话,共同走到人性美的极致,成就了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人道主义。
他们热爱自由,对抗禁锢,都是借助动物表达自己的内心。但二人对狗的态度何以截然不同?
牛汉对狗热爱有加,对偶遇成友的野狗“小白”关怀备至,建立了“同属生物的情谊”,以劳役犯不自由之身把小白收养三年,再次救它于命绝的危机。牛汉对狗的好感缘于童年和狗的友好关系。他上小学一年级时,课本上第一个字是“狗”,他认识的第一个字是“狗”,他背得滚瓜烂熟到老都不忘的第一篇课文是:“狗,大狗,小狗。大狗跳,小狗也跳。大狗叫,小狗也叫……”他在教室里面背课文,他带到学校的一条大狗一条小狗,也在教室外面跟着跳跟着叫。
童年时对狗的情谊一直延续到牛汉的暮年,佐证了佛教人士弘一法师和丰子恺居士在《护生画集》给狗的命名“仁犬”“义犬”“智犬”等等的名至实归。
王立世在他童年时代就被一只疯狗咬过,现在回忆起来还心有余悸。在他的时代,不绝于耳地听到“狗官”“狗特务”“狗汉奸”“狗奸商”的詈骂声,自己也深受其害,衣履上有狗爪子的抓痕,与童年的记忆不谋而合。愤怒出诗人,他才写下了不少打狗诗篇,竖起“前有恶狗”的牌示,提醒行人警惕。他的打狗诗旗帜鲜明,是对丑恶毫不客气的反击。也是新时代的反腐诗,不但反物质之腐,而且反精神之腐,以此净化社会和灵魂。
牛汉和王立世的动物诗,是“博物文化”中填列展示的不可或缺的诗歌珍藏。两位诗人都深通动物文化的辩证法,人性有善恶之分。人性恶之极,动物性恶之极,形成最大的负能量。但被人识破祛魅,就逆转成为最大的正能量。牛汉的雄鹰俯冲地面,听见王立世放牧的羊在哭泣。牛汉的狗小白,回眸看见王立世示众的恶狗吊死在树上。
在诗集《夹缝里的阳光》出版之后,王立世又写了大量的动物诗,打狗不停,因为“赵家的狗”作恶更凶更狂,并且有的还改了姓,成了“钱家的狗”“刘家的狗”“孙家的狗”……三行诗《狗》:“把锁链当项链/戴在脖子上/感觉很美”。由人性之恶转变为奴性之丑,同样是一种坠落,自我感觉却依然良好。
牛汉看见了未来。
希望
谁的心灵里都有一个洞穴
希望是一只鸟
藏在这幽深的洞穴里
生性好飞的希望闷得慌
不停地振翅和冲撞
它用尖尖的喙
啄着颤动的心房
希望冲出了心灵
羽翼是雪红的
它在天空中飞成了一道彩虹
牛汉的希望落在了王立世的头上。
自画像
血液和水份
终会被时光榨干
我留给世界的
是一枚骨头的标本
灵魂的野马
扬蹄时无所顾忌
现在,我站在天堂的门外
回首万重关山
王立世的自画像画得很好,画出了自己的灵魂,自己的骨头,自己像野马一样自由飞奔。牛汉对王立世的精神修为应当是满意的,因为牛汉用《毕加索最后的一张自画像》一文,教会了王立世怎样画自画像。
王立世走出夹缝后昂首挺胸,在滚滚红尘中奔向诗歌和远方。牛汉和王立世用诗歌建立的人间动物园,保存着善和恶、美和丑博弈、较量、斗争的秘籍,不管是悲剧还是喜剧,都给我们的心灵以极大的冲击和震撼。
《香港文艺》2025年第5期刊发5000字

王立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在《诗刊》《创世纪》《中国作家》等报刊发表诗歌1500多首,在《诗探索》《江南诗》《人民日报·海外版》等报刊发表诗歌评论200多篇。诗歌代表作《夹缝》被《世界诗人》推选为2015“中国好诗榜”二十首之一,入选高三语文试题。诗歌入选《诗日子》《新世纪诗典》《中国新诗排行榜》等100多部选本。部分作品被译介到英美等国。著有诗集《感叹号》《夹缝里的阳光》,主编《当代著名汉语诗人诗书画档案》。《文艺报》《文学报》《名作欣赏》等报刊多次推出本人作品的评论文章。获2022年度十佳华语诗人、第三届中国当代诗歌奖新锐奖、全国第二十五届鲁藜诗歌奖诗集二等奖、2021年全国十佳诗歌评论家、首届“新时代.鲁迅诗歌评论奖”、2022年第二届“名作欣赏杯”晋版图书书评大赛二等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