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况｜太白光（外一首）

碎叶城被帝号前移七尺
恰好空出一个谪仙位置
青铜酒器顺势灼热一声雄性婴啼
母子连心的脐带如一柄开锋利器
划断大隋折寿的暮气，遂投射出
一束续命奇光，道不尽今生前世
他注定是点睛大唐的绝世妙笔
没有之一
 
少年时，蜀道领着这束光一路飞驰
峭壁与诗歌共振，熔铸独一份灵气
上天将这束光写进传奇的手势，以决绝
撑起酒坛被哐当摔碎的一夜宿醉
见证诗坛如何升起一位全天候的先知
 
当长江将万卷波涛折进这束光的衣袖
我看见，天才偶一提笔
墨迹就凝作铁屑，濡染整个帝国的伤逝
《将进酒》围拢一群三餐难继的群嗨知己
它烫不穿册页里的悲戚，沿途的山岩石岗
接受仙级才情的撞击，蹦出万古雄辞
遂有《静夜思》如脑门薄霜，覆盖九垓八荒
没有人知道，万国来朝的盛唐
蜀道为何还是一如既往的难
沧海云帆为何只能在圣旨上驾长风破万里浪
 
素魄入怀，丹灵腾升
难以上青天，只是一次局部雪崩
破万里浪才是国力雄强的象征
这束光以文言触发游兴，以失意点亮行程
没有盘缠，照样成为最耀眼的行僧
戴发的诗行在行吟中分享跌宕豪情
每一个被瘦马倒逼的驿站，仅能收纳几粒残星
所谓宿醉，不过是绝句反刍的咀嚼之声
一片浊水，无碍十里荷香
无恩无怨，乃能心明如镜
 
敬亭山飞鸟翔落的低调弧线
划开高拔云天，在厌与不厌之间
比划着宣纸上的沧海桑田
汪县令阿伦脑袋灵光啊，潭底桃花
在励志人设的打赏下限
愣是让一支无花无果的酒曲
在二十八字请赠的背面
甘于酬唱友谊万岁的孤篇
而后诗坛，凡这束光的醉卧之地
必隆起新的山系，如一线天
横亘生机。无需验证
那铁定是帝国遗址上
如假包换的文脉肌理
独一份的盛世
 
长安城乃世所公认的巨型酒盏
浮动的霓裳与琵琶合谋的极限声线
无须支付高频换盏的买酒钱
就能享用社死之外的呐喊
这束中年之光斟满杯中的一夜狂狷
令满朝朱紫，不免为之摇晃震颤
仿佛全天下的水，都淹不死他的光鲜
全天下的醉，都可就地转化为醒世箴言
没有背景音乐的诉说，虽无从抗辩
却被一首大诗当面摔碎了冠冕
裂痕中，贵妃富态的肚皮乃职场必杀技
它晃瞎华清池微胖的晨曦
为高力士肥差的娱乐深喉
焊接审美之外的脱靴奥秘
 
黄河之水裹挟天上泥沙狠命奔波
那是一束光解开了腰间剑鞘
在玉门关锁孔里寻求的一次翻身解脱
戍卒们的白发结成冰凌之后
这束光以初稿直接生成的诗性漩涡
吞噬该诅咒的天灾人祸
顺带也托举大唐自主返航的理性点播
里面每一根长袖善舞的狂草线条
都像不沉的金砂在狠命闪烁
直至漂浮于仕途的泡沫
将添乱的安史实力逐一击破
 
自带流量的一束光
选择入住月光，只为玉成心头仰望
他比谁都清楚，唯有月韵气场
才匹配自己名字中的白
唯有月之白，才能揭盅自己灵魂的真相
在采石矶的柔波里完成最后一次提纯之后
这束光的所有吟哦，都沉入水底
最终结晶为一条透明的矿脉伏波
后世打捞起来的每一粒碎银
都映照着天上那个不朽的星座
 
太白虽白，还好不算太白
他是多维夜色调和的绝版鼎鼐
插队仙班的天上金星，拒绝人间的一切买卖
他金子般的姓氏与上游血脉
是当朝难得一见的异类清流
也是后世必须仰望的硬核气派
 
当所有宫殿都在岁月深处沦为罪证
这束光以八斗天命写就的星际名句
仍如榫卯，咬紧凡间业已脱漆的断层
当所有王侯将相都在黄土里掉渣佚名
这束光仍以举杯邀月的侧影
持续浇筑传世制式的仙阙诗城
 
月光里浮动的薄锡
是这束光放浪形骸后的晚年余温
每个偏旁部首里游动的丹汞
都是这束光精准操盘的液态国魂
天地共情组合的两枚汉字
就连身上搓下来的泥球，都拥有杠杠的钙韵
它既然可以挺直任何一首汉诗的腰杆
自然也就能疗救骨鲠的孤绝时辰
 
这束光创造过中国诗歌最大的风口
也戏耍过当朝最高级别的牌位机构
眼眉一扫，脱落的全是皇权的积垢
粪土王侯，那是不折腰的砥节风流
云天之下，我看见这束光
蘸黄河为墨，写千秋升沉
在汉语的顶流版面上兀自默声圈粉
每一轮被重新定义的月晕
都是他钤印于天宇的右肾
每一声震撼蓝星的惊雷
都彰显深邃入骨的肝胆人伦
后世翻阅任一页大唐正史
指尖所摩挲到的粗粝年轮
都是这束光倒挂千年的青春刻痕
帝号后撤七尺，正合这束光一尸之横
他攥紧马鞍山的左手，缓缓松开大青山的早春
掌心轰然托出一个闭环的当涂日晕
我赫然发现，那是一束光
不死的肉身
圆寂的灵魂
 
 
马鞍山月
 
马鞍山月跃出青铜熔炉后，狠命磨砺江面
淬火遂成晚年铜镜，照彻空山
银壶盛满前朝未启封的烈酒
闻一闻就能醉倒扛鼎的江东故人
露垂草尖，如同倒悬穹顶的晶莹日冕
难以参透霄汉，更畏怯朝阳的翌日诘问与刺探 
碎银铺路，铜镜静候神祇再度失途落单 
企望赤足踏碎四季精心布置的虚幻
 
沙场戟戈在史册余烬中冷静肃立
箭镞虽锈蚀，但它们仍在泥土里切齿
咬紧与诗相关的落日意象，声线细腻
试图解读一首诗的雄性涵义
楚河汉界，原是两条属性迥异的天河
棋枰震荡，楚霸王的乌骓铁蹄声裂史识 
每片飞溅的鳞光，都是虞姬折断的玉臂 
将情爱逼至绝境，体味彻骨荒芜裹挟的窒息 
刘亭长佩剑在鞘中假寐，双目紧闭
却不忘将上弦月磨成弯刀，以刺骨之冷
劈开未央宫绝育的眼睑，重获圆满呼吸
 
绝顶骨笛的孔窍，倾泻液态玄铁
将某个星座封死于天宇来路
谢朓的印章，烙入青石凹陷的拓扑图 
展陈竟陵八友与永明体屡遭构陷的皇权糊涂
谪仙醉坐江心，打捞自身的倒影。酒樽倾覆
泼出半江狂傲星斗，教人顿悟
生命原来如此不堪重负
未及瘦身的诗稿顺流漂远，墨迹未干处
正洇开盛唐孤独，见证满江酒气
醉透整座山峦、无数昏雾
 
月光铺展素帛，舟子划动搁浅千年的桨声
寒山寺的晚钟沉入水底，化作锦鲤
衔走咬不碎嚼不烂的铜莲子
采石矶畔，飘荡的魂魄穿一身单衣
荡漾的水纹以永难愈合的伤逝
蜿蜒成永无结尾的悼亡诗
下方横陈才华与历史六十一岁闭幕的合体
 
月光熔铸青铜之盾，覆盖烽火台上的阴翳
落寞齿痕与散佚竹简结盟
在暗河深处串联波光闪断的绝密 
戍卒骸骨于岩层翻身后，遂用磷火点燃萤灯
以隔世孤光，照亮后世
断戟的锋刃在时空暗处收集霜雪结晶的残骸
没有人知道，那是一首诗的骨骼里
溢出的卷刃泪滴
 
静卧的马鞍山，驮负如铁暮气
鞍桥两侧垂落冰凉的镫绳，风穿空谷
撩拨蒙尘铜镜，照见征人解甲的影子
战马就此卸鞍，沙砾在蹄印里 
渐次变回星辰似有若无的叹息
 
月光乃亘古雕匠，以冷焰凿击峭壁
凿出深壑、凸峦和石质的姓氏
凿出未吐露的盟誓与心迹
凿刃在冷寂中剥落，随石屑坠江
变作不眠灯盏，照亮诗魂的深呼吸
 
当潮水退向既定渊薮
整座山浮起的文学蜃楼
一如未系缆的扁舟，载不动汉字千钧的深愁
月光在鞍桥上锻打一柄不朽弯镰
遍地沧桑，无声收割性感之外的欲说还休
所有不沉之光，皆是诗仙悬天的诗囊
里面藏着常人看不见的万里绿畴，掐指一算 
那该是太白金星与人间诗仙最默契的一次合流 
  　　张况，著名诗人、作家、辞赋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诗歌学会常务理事、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副主任、佛山市作家协会主席。